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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先父蒲辅周先生的治学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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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天天健康网     作者:蒲志孝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
       先父于光绪十四年生于四川梓潼县城西北约五里的西溪沟。弟兄姊妹七人,父亲居长。当时全家主要生活来源仅靠祖父行医供给,家境比较贫寒。先父幼时上私塾,就不得不依靠祖母娘家(何家)负担。十五岁时,他开始随祖父学医,三年后而为开业医生。
       先父早年在行医的同时,颇热心于社会福利事业。当时的梓瞳地瘠民贫,老百姓一旦有了疾病,更是没奈何。于是他在一九三五年主办了让无钱的病者享受免费医疗的同济施医药社,后来又倡办了平民教养工厂。同济施医药社一直办至解放,平民教养工厂因故中途倒闭。此外,乡里间凡修桥补路诸事他也慷慨解囊,乐于承头,至今犹为人所称道。与他同时代尚存的薛老先生说:「蒲老一生乐善好施,兴办慈善事业不少而又不居名位。」
       但是,在旧社会里,单靠个人力量是不可能拯救广大人民的。先父曾经有过许多实干计划,如将西溪沟改旱地为水田,变荒山为果园等等,虽经多方努力,仍不得实现。特别是当时征收「烂粮」一事,使他猛醒。所谓「烂粮』即无法征收的公粮,年复一年,数字也就越拖越大。原以为贫苦农民因天灾人祸,无力交纳,结果经他组织人力多方核查,才知大部分皆地主谎报,藉以损公肥私,他决心秉公办理。不料此举竟遭仕绅群起反对,威胁讹诈,不一而足。先父乃深深感到时政的腐朽黑暗,于是闭门读书,专心治医,一九五五年春,先父返梓时曾说:「早年我摹范文正公,想为社会尽匹夫之力,谁知能行者,仅医学之一道尔!」这就是他当时思想的写照。
       勤奋学习,专心治医
       早年的清贫生活,促使他奋发学习,而这种刻苦学习的习惯一直到他晚年双目失明为止。他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我在青年时期,只要一有空就看书,行医之暇也抓紧阅读,晚上读书至深夜,几十年都是这样。以前买书哪里有现在这样容易,只好向别人借如期归还,丝毫不敢失信,失信就难再借了。有一次听说别人有一部《皇汉医学》,书主珍藏,周折再三才借到手,约期一月归还。于是,白天诊病,晚上读书,每晚读到四更。到期虽未读完,亦只好如期归还,而人也瘦得脱形。稍作间隔,又厚颜再借。」
       对于好书,在买不到的情况下,他就动手抄录,日积月累,盈箱,盈筐。我家中原来保存了不少他早年的抄本,可惜现已十不存一。如侥幸留下的《疫痉疗集》,《白喉自治》、《验方选编》等,字迹工整、清晰,一丝不苟;每当我看到这些厚厚的抄本,就想到这要付出多少辛勤的劳动啊!
       先父七旬以后,仍然是起床洗漱后,喝上几口茶,稍微休息一下就开始看书。上班后只要稍有空闲也是手不释卷。在他八十高龄,身体明显衰老的情况下,只要精神稍好一点,就把书拿上手了。家里除了组织上发的学习数据外,全部都是医书,我从没看见其它书籍。我曾因此问过先父,他说:「学业贵专,人的精力有限,我的智力也仅中人而已。如果忽而学这,忽而看那,分散精力,终竟一事无成。」是以几十年来,他对琴棋书画这些雅好,从不一顾。平生嗜于医,专于医而精于医。
       一九六八年,师弟何绍奇从北京回来对我说过:「蒲伯的学习精神真是感人至深。左眼患白内障,就用右眼看书,眼和书的距离仅一寸左右,不是看书,简直像在『吃书啊!相比之下,我们太惭愧了!」
       熟读、精思是先父的读书方法先父认为学习中医应以《内经》、《难经》、《伤寒》、《金匮》、《温病条辨》,《温热经纬》为主。他说:「《内经》、《难经》是中医理论的基础,如果没有好的基础理论,就谈不上学好临床。如果仅读点汤头、药性去治病,那是无根之木。」又说:「《伤寒》、《温病》是治疗外感热病的专书,一详于寒,一详于热。温病是在伤寒的基础上的发展。
       《金匮》是治疗内科杂病的专书,其中虽有『痉、湿、喝(日旁)』等一些篇章是外感病,但究竟是以内科杂病为主。后世各家皆是在此基础上发展而来的。学《伤寒》、《金匮》宜先看原文,勿过早看注释,以免流散无穷。」
       先父对《伤寒》、《金匮》二书推崇备至。他曾回忆到,在刚开始应诊时,由于家传的缘故,求诊的人较多,有效者,亦有不效者。为此决心停诊,闭门读书三年,把《内》、《难》、《伤寒》、《金匮》、《温病条辨》、《温热经纬》等熟读、精思,反复揣摩,深有领悟。以后在临床上就比较得心应手。他说:「当时有很多人不了解我的心情,认为我闭户停诊是『高其身价』,实际是不懂得经典的价值所在。」他还认为《温病条辨》实用价值很大,而且是集温热诸家大成的作品,所以应该是中医的必读书。在熟读以上诸书之后,再兼及各家,明其所长,为我所用。既为一家之言,就难免有偏激之处,不足为怪,择其善者而从之即可。先父常说,读书务必认真,不可走马观花,不然食而不知其味。读书必先看序言、凡例,而后才看内容,这样先掌握了作者著书的意图,安排、历史背景,就容易融会贯通,事半功倍。他特别强凋读别人的书时,要有自己的头脑,决不可看河间只知清火,看东垣则万病皆属脾胃,看丹溪则徒事养阴,看子和唯知攻下,要取各家之长而为己用。河间在急性热病方面确有创见,子和构思奇巧,别出手眼,不过最难学,东垣何尝不用苦寒,丹溪何尝不用温补。总之,自己应有主见,不可人云亦云,务在「善化」而已。
       先父非常尊重古人的经验,但也反对泥古不化,照搬照抬。他以《神农本草经》为例说:「书中列上品一百二十多种,云多服久服不伤人,轻身延年不老。历代帝王眼食丹药者不少,能长寿者究竟几人?谁敢把丹砂、云母、朴硝之类矿物药长服久服?此类金石之品其性最烈,其质最重,毒发为害最烈。即使不中毒,重坠之质亦足以伤人脾胃。这些都是《神农本草经》的糟粕。本草书是愈到后世愈精细,周详。」
       先父喜欢在读过的书上加眉批,每次给我的书也加上按语。这些内容,有些东西真是「画龙点睛」。如上海锦章图书局影印的《幼幼集成》,纸色暗,字迹细小,无标点符号,阅读起来相当吃力。先父在每篇都加了标点、厘定错讹,重要的地方,结合他的实践都加了批语。如对《神奇外治法》的批语是「外治九法皆良」,对《治病端本澄源至要口诀》的批语是:「举例甚佳」;对《瘰疬证治》的批语是「各方甚妙,可用」。在《医林改错》一书上,他写道;「王清任先生苦心医学,究有心得,值得向他学习和尊敬。但仅观察十数具不完整之尸体而确定古人皆非,殊属太过。以绘图立论证之于现代解剖亦有未合,且将七情六淫一概抹煞,只论瘀血气滞未免过于简单化了。全书理论虽个人理想,但亦有可贵之处,所创之方法深得古人之义,有临床参考价值,亦可作研究之参考。所制诸方,余采用多年,有效者,有不效者,未为所言之神也。」
       这些书评都是值得我们重视的。因为这不仅涉及到对古代某一人物及其著作的评价,而且对于我们以较为正确的态度接受前人的学术思想和临床经验,也有很大的帮助。
       重视基本功,强调实践,严格掌握辨证论治原则
       先父认为,辨证论治是中医的特点所在,是前人从实践中总结出来的宝贵经验的结晶。他经常向我和他的学生们强调;要热练地掌握辨证论治技巧,首先就必须苦练基本功。他认为,从基础理沦说,对《内经》的基本内容如天人相应的整体观、五运六气、阴阳五行、脏腑经络、病因病机等等,必须「吃」透;从临床角度说,对四诊、八纲、八法、药物、方剂,必须牢固掌握。在此基础上,再认真学习仲景著作和各家流派之说,由博返约,融会贯通,才能脚踏实地,得心应手。
       他同时也强调实践的重要性,反对单纯的为理论而理论。他的学生高辉远大夫曾经深有体会地说:蒲老十分注意引导学生把学到的知识结合到实践中去。他重视学生自己多临床实践。他授徒的方法是,在学生有了一定中医基础后,最初安排跟他抄方,继而由学生预诊,他审方指正。这样学生们既易掌握老师的学术思想和医疗经验,又通过实践进一步验证这些思想和经验。先父认为辨证论治的基本特点,在于因人、因时、因地而异,即针对具体对像和具体情况,相应地作出具体处理。他曾对何绍奇同学说过:要当一个好医生,有一个秘诀,就是「一人一方』。方是死的,人是活的,不能概以死方去治活人。
       我保留着的一九五六年九月四日的《健康报》报道:北京地区该年八月,乙型脑炎患者骤然加多,北京地区有人忽视了辨证论治的原则,生搬硬套石家庄「清热、解毒、养阴」三原则,效果较差,有的不仅高热不退,甚至病势加重,因而束手无策。中医研究院脑炎治疗组(先父在内)在研究了有关情况后,认为用温病治疗原则治乙脑是正确的,石家庄的经验也是很宝贵的。问题在于温病有不同类型,病人体质也不同,气候季节对患者的影响也不同。由于该年立秋前后,雨水较多,天气温热,因而大多数患者偏湿,如果不加辨别,过早地沿用清凉苦寒,就会出现湿遏热伏。正确的方法应该是先用宣解湿热、芳香透窍(如鲜藿香郁金佩兰香薷、川连、荷叶等),结果效果很显著,不少危重病人转危为安;有的最初连服大剂石膏、犀角、羚羊角而高热不退,改用上述方药后,危急的病势就及时好转了。
       先父这样的见解决非偶然。早在一九四五年,全川大雨,成都家家进水,秋后麻疹流行。患儿发病,每每麻疹隐伏,用一般常法辛凉宣透无效。先父仔细分析了上述情况,改用温化,立见透发,就是一例。病虽不同,治法亦异,但基本精神都是要严格掌握辨证论治的原则,从具体情况出发,灵活地考虑问题,不能因循守旧,对前人经验死搬硬套。
       以保「胃气」为施治中心
       强调保胃气,是先父学术思想中一个极重要的特色。他认为:在患病之初,体尚壮实,强调祛邪即是保胃气,邪气一除,胃气自能通畅。在他的急性病治案中这一点是相当突出的。如《蒲辅周医案》王姓患儿重症麻疹案,始终用辛凉宣透,剂剂有石膏,而麻毒内陷的石姓小女孩,则始终用辛凉宣透佐以苦寒通降,即充分体现了这一点。先父又主张祛邪用小剂量,如轻舟之速行,尽可能祛邪不伤胃气,这样可杜绝病邪乘虚复入,流连不愈。
       对于久病正衰,主张「大积大聚,衰其大半则止。」在疾病调理上尤重食疗,认为药物多系草木金石,其性本偏,使用稍有不当,不伤阳即伤阴,胃气首当其冲,胃气一绝,危殆立至。他曾举仅用茶叶一味,治一热病伤阴的老年患者为例。患者系中医研究院家属,热病后生疮,长期服药,热象稍减,但病人烦躁、失眠、不思食,大便七日未行,进而发生呕吐,吃饭吐饭,喝水吐水,服药吐药。病者系高年之人,病程缠绵日久,子女以为已无生望,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询问先父尚可救否。先父询问病情之后,特意询问病者想吃什么,待得知病者仅想喝茶后,即取「龙井」茶6克,嘱待水煮沸后两分钟放茶叶,煮两沸,即少少与病者饮,他特别强调了「少少」二字。第二天病家惊喜来告:「茶刚刚煮好,母亲闻见茶香就索饮,缓缓喝了几口未吐,心中顿觉舒畅,随即腹中咕咕作响,放了两个屁,并解燥粪两枚,当晚即能入睡,早晨醒后知饥索食。看还用什么药?」先父云:久病年高之人,服药太多,胃气大损,今胃气初苏,切不可再投药石,如用药稍有偏差,胃气一绝,后果不堪设想。嘱用极稀米粥少少与之,以养胃阴和胃气。如此饮食调养月余,垂危之人竞得康复。先父回忆说:「愈后同道颇以为奇,以为茶叶一味竟能起如许沉疴。其实何奇之有,彼时病者胃气仅存一线,虽有虚热内蕴,不可苦寒通下,否则胃气立竭。故用茶叶之微苦、微甘、微寒,芳香辛开不伤阴,苦降不伤阳,苦兼甘味,可醒胃悦脾。茶后得矢气,解燥粪,是脾胃升降枢机已经运转。能入睡,醒后索食即是阴阳调和的明证。而『少少与之』,又是给药的关键。如贪功冒进,势必毁于一旦。」
       我曾治一暑温后期、正虚邪恋病人。病者合目则谵语,面垢不仁,发热不退,渴不思饮,自汗呕逆,六脉沉细,病程已半月左右,由于服药太多,患者一闻药味则呕,以致给药十分困难。在先父的食疗思想启发下,用西瓜少少与之,患者竟得在一夜之内热退身和。事后先父来信说:「能知此者,可以为医矣。五谷、瓜果、蔬莱,《内经》云为养,为充、为助,其所以最为宜人者,不伤脾胃最为可贵耳。」
       他也反对病后过服营养之品。他曾治一乙脑患者,在恢复期由于机械搬用加强营养的原则,牛奶、
       豆浆日进五餐,以至病者颊频反胃,腹泻。先父见其舌苔厚腻秽浊,劝其将饮食逐渐减少为每日三餐,不但反胃腹泻好转,健康恢复反而加快。
       先父多次讲,不要认为药物能治万病,服药过多,不但不能去病,反而打乱自身气血的调和,形成「药病」。他以一九五九年在广东休养时,给原国家科委某负责同志治病为例。当时病者问先父;近年来每天中、西药不断,但反觉精神萎顿,胃口不好,自汗,到底是什么原因,并求「妙方」。先父详细询问了病情,服药情况,认为是服药过多,反而打乱了自身阴阳的平衡,劝其停药调养。病者谓:「天天药不离,尚且不适,如停药恐有他变!」后来在先父反复劝导下开始停半天、一天、两天……停药半月后初觉不适,后来反日见好转。愈后这位同志到处讲:「是蒲老把我从药堆中拔出来了。」
       先父常说:胃气的存亡是病者生死的关键,而在治疗中能否保住胃气,是衡量一个医生优劣的标准。
       如常达变,贵在多思
       先父多次强调,作一个医生,必须知常知变。要知常知变,必须把理论弄清楚,胸有成竹,谨守病机,就不致阴阳混淆,表里不分,寒热颠倒,虚实莫辨,临证仓惶。如高血压--病,一般多以清,润、潜、降为大法,很怕用桂附参芪,畏其助阳动风,升高血压。先父曾治一女同志,四十八岁,血压190~150/120~100毫米汞柱,头晕、心慌、心前区发闷,体胖而面白,喜睡,身沉腿软,白带多,苔腻,脉沉迟,据此断为阳虚湿盛而用附子汤温阳益气,血压渐次恢复正常。由此可知,高血压病未见得都是阴虚阳亢,亦有阳虚者,这就是个体差异。需要脉证合参,综合分析,有的放矢,始可中的。罗天益说;「医之病,病在不思。」先父生前常用这句话告诫我。
       先父认为肝炎多由过度劳累、情志失调引起,这与「肝为罢极之本」有关。以脾阳不运为本,湿热则为其标。热重于湿者,其治在胃;湿重于热者,其治在脾。治湿热着重在疏利气机,用苦寒不可过剂,因苦寒易损中阳,中阳伤反使本病加重,出现呕逆、便溏,甚者浮肿。他说:「我曾以甘草干姜汤为主,治一小儿肝炎即是这类例子。也有气血两伤用金水六君煎者,亦有用加味甘麦大枣汤者,总要依据病机,不可死守清利一法。」
       先父曾治一慢性肝炎患者,服苦寒重剂后,不思饮食,肢软神倦,便溏,谷丙转氨酶300~400单位,麝絮(++),为肝病及脾,脾胃虚寒,用理中汤加吴萸、草果,一月而肝功恢复。先父亦曾治一胃溃疡病人,住院二日仍大口吐血不止。询其原因由受寒饮酒致血上溢。用金匮侧柏叶汤(柏叶、炮干姜艾叶、童便)温通胃阳,消瘀止血,收到捷效。若不知其所因,误用寒凉,必致胃阳更伤,危殆立至。又如先父治沈x发热一案,午后身热,身倦纳少无汗,自服辛凉清解,不惟热不退,反致便溏、尿少、不思食。其脉弦滑,舌质暗而苔稍腻。虽其发病于四月,而时值气候反常,阴雨绵绵,断为寒湿困于中焦,用通阳利湿、芳香化浊,其效甚捷。先父曾经指出:外感六淫皆能化热,治当辨何邪而祛之,不可胶执于季节一端。如「乙脑」本是热证,清热亦是常法,但不可过剂。临床有服寒凉太早、太过,转为寒中,不得不用参附救逆。老父屡诫:凡用清法,便须考虑胃气,体弱者宁可再剂,不可重剂,否则热病未已,寒证即起,变证百出。
       一九六三年二月,我二叔患感冒,头痛,周身骨节痛,脉紧,苔白,我用麻黄汤一剂而愈。事后颇为自得,函告先父,以为必得褒奖。谁知先父来信说;你二叔生平嗜酒,湿热素重,但心中烧灼痛数日方缓解,是一险兆。桂枝汤有「若病酒客不可与」的告诫,你只注意了桂枝汤的「汤」而忽略了「桂枝」,此物用内热之人当先考虑动血之弊。寒热外束身痛者可去桂枝羌活3克。这是只知读死书缺乏思考之过,而缺乏思考是医生的不治之病。
       向民间学习,在实践中学习
       先父在其《介寿堂随笔》中录有不少民间老医口述方。如治关节痛方,先父注明;「此系张东友老友得自民间草药医口述方,遍传亲友,愈治甚众,故录之以作参考。」在他离开梓潼多年后,尚有病者来我处专索此方。他自创的「二鲜饮」(鲜芦根、鲜竹叶)加鲜茅根、童便名「三鲜饮」,就是根据梓潼的特点在临床中自创的专治热病肺胃津伤,烧热不退,烦渴,既不可表,亦不可下,唯宜生津退热的良方,而动血者宜「三鲜饮」。先父说:「单方、验方之所以能够流传于世,因为有一个『验』字。既然有效亦必有理。我们在:临床上就应通过实践加以总结,不要动辄开贵药、补药,因为药无贵贱。这样就能有所进益。」
       先父相当重视病人的客观反映,从中积累知识,他曾举一脾胃患者,腹胀,胸闷,不思饮食一个多月,形容消瘦,身倦。治疗多次无效,求他诊治。他套用古人消食导滞药如山楂、谷麦芽鸡内金阿魏丸,一剂后,病者未再求诊。一个月后在路上碰见,病人面色红润,形体也较前丰满。病者笑着说:「上次您那剂药服后并没有什么效果。别人说伤了什么食物就用什么食物烧焦来吃,可以化积。我是吃海参得病的,因此我买了大海参,烧焦服后泻下粘挺不少,胸膈顿觉宽敞,没再服药就好了。」先父说;「此事对我深有教益。病人讲真话可察知我们治疗上的正确与否。如果病者碍于情面,不讲真话,我们则以非为是,必然不能得到提高。伤于某种食物即以某食物炭为引,大约是同气相求之理,几十年中我用此法确有效果。」
       我一九六四年侍诊时曾见他治一消渴患者,男性,口渴引饮,饮而复渴,前后半年,服滋阴清热药如六味地黄,玄麦甘桔等五十余剂无寸效。舌苔黄腻,脉沉弱。先父改用茵陈四逆汤,一剂而渴止大半,三剂而基本痊愈,后用参苓白朮散小剂煮服以资巩固。事后先父说:「虽舌苔口渴属热象,但服滋阴清热药五十余剂无寸效,加之脉象沉弱,显见阳衰不能蒸腾水气,若果系阴亏五十余剂虽不能全好,亦必有所进展;前治者虽未见效,都是我的老师,所谓后车之鉴。放胆用茵陈四逆汤是背水一战,既温中又化湿,湿去热必孤。即使热不去,亦可转属阳明,但实者易治,虚者难为也。」
       为医者必须重视医德医风
       先父不仅毕生勤于医学,精于医学,尤重医德。他谦虚,谨慎,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对同道、对病人极度负责,不徇情,不逢迎,事败不推卸责任,功成不掠人之美。他的许多言行堪作典范。
       早年先父悬壶成都时,梓潼黄某病重,夤夜迎他返梓诊治。其时已先延名医郭代兴先生,郭先生断为阳明腑实,议急下之,而富贵之家畏硝黄如虎狼。不敢服药。先父诊断后,又索郭先生处方,细加推敲,认为药证相符,他说:「方药对证,何必犹豫彷徨,如昨日进药,今日病已解大半。如此兴师动众,真是枉费人力。」病家经他解说,将郭先生方煎取半杯,服后半日大便解,尽剂后好转十之八九。事隔多年,先父还经常提及,要注意不要掩人之美,夺人之功。他给我寄《余氏父子经验集》时,信中亦明白指出:「奉仙夫子,深明医道,曲尽人情,诚为聪明特达之士,凌养吾先生之誉确非太过。其「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仰面花」,「好学近乎智,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等语,与先哲之言何异,诚为医界之楷模。而著书立说不仰权贵鼻息,不求达官贵人笔墨以沽名钓誉,确为世风日下之中流砥柱!其中『病家隐弊说』、『尽性篇』尤为可贵,临证若不予此处时时留意,往往劳而无功。」
       在我刚开始行医之时,他就告诫我,不要贪名,不要图利,生活要俭朴。他以先祖为例说:「你爷爷在年龄已六旬时,尚无分寒暑,足蹬芒鞋,出入于山间田野,不辞辛劳地为病者治疗。有时病家无钱,他还要帮助解决药钱。我在成都行医近五十年,未穿过一件料子衣服。医生衣着太奢华,穷苦人往往望而却步。这些家风你应好好继承。」业师陈新三老中医说:「我在蒲老面前拜门时,蒲老反复告诫,不管病人有钱无钱都应尽心治疗。事隔几十年了,我一直设有违背他的教诲,这也是一个医生应有的品德。」先父提倡对病者认真负责,他也痛恨一味逢迎病人的不正医风。他常常批评那些开贵药、蛮补药以惊世骇俗的作法。尤其鄙薄那些为迎合某些病者,把营养物品都开在处方上的医生。他曾经说;「有人把排骨都开到处方上去了,病家拿去报账,这搞成什么风气了!以后你们千万注意,不要为迎合某些病者而不择手段!」
       先父尝谓;「读古人书宜严,而对时贤宜宽。」他很推祟张山雷所著《中风斟诠》一书,在该书不少地方批道:「至精至当,至理明言……惜乎他目空四海,言之不逊,语之太过,为其美中不足之处。」他又说:「张君之『国医无一人悟到此理』,『此非神而明之,别有会心者万不能悟彻此中真理』,『一犬吠形,百犬吠声』等等说法未免骄矜太甚。医者宜惜口德,何况十室之邑有忠信,当虚怀若谷才是。」
       先父早年在梓潼就兴了会诊磋商之风。梓漳的中医界是伤寒学派占主要地位,涉及温病者尚少。仅有郝氏与薛氏在温病方面颇有心得,先父经常与他们磋商。他认为《伤寒论》讨论的是广义伤寒,已经包括了温病在内。用《伤寒论》的许多方药,也可以治温病,而明清温病学说,是在《伤寒论》治法基础上的发展。从而打破了两个学派互立门户、势同水火的对立态度。业师陈新三老中医曾说:「蒲老早年在棒潼就开创了会诊之风,为融合伤寒与温病学派作了不懈的努力,在消除门户之见方面,为我们树立了榜样。」
       先父在给我的信中,以及与我的日常谈话中,多次谈到关于「门户之见」的看法。他说:「由于时代关系,中医的门户之见根深蒂固。现在时代不同了,年轻一辈应该和睦相处,取长补短,共同提高。」这些教导,至今言犹在耳。
       他在北京工作近廿年,医德风范,至今仍为同道赞许。在他誉满全国之时,犹谓;「如果把医生分作三等,我只能算中等者。我经常翻阅如《中医杂志》之类医学杂志,发现有些公社医院的中医,业务水平也是相当不错的,基层大有人才!」对于同道中人,如章次公、冉雪峰,秦伯未、岳美中、任应秋,李翰卿等诸先生,他认为他们各有所长,风雨一堂,切磋砥砺,取长补短,其乐何如。岳美中前辈曾手书一律赠我父亲,我爱其文词佳丽带回梓潼,可惜被毁,我仅能记得其中几句:「爱怜真至友兼师,得相追随遂所私。削吾点垩常挥斧,青囊乏术负深期……』由此可见友谊之深。记得我和兄长志忠,都曾要求能在他身边学习,他说:「易子而教最好。志忠跟李老(斯炽),你跟陈新三,都不错。李老系四川名手,陈新三有多年临床经验,跟他们同跟我学习一样。」他对于子女从不偏爱。
       先父对病人,无论其职位高低,都是一视同仁。他曾批评一见高干来诊,就是人参鹿茸的作法,认为这不仅浪费国家钱财,而且是害人害已。他说干部、平民都是人,干部之病和常人之病并无二致。有一次他给周总理看病,药费仅几分钱而疗效很好,周总理十分欣赏这类便宜而有效的方药。
       一九七五年四月,先父临终前对我说:「我一生行医十分谨慎小心,真所谓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学医首先要认真读书,读书后要认真实践,二者缺一不可。光读书不实践仅知理论,不懂临床,盲目临床,不好好读书是草菅人命。你要牢牢紧记!我的一生就是在读书与实践中度过的。」
       先父逝世已经五年多了,回首往事,音容宛在,爰作此文,以为纪念。
       

       

经典中医古籍

中药学教材(附图片)

穴位数据库(附图片)